Over the Rainbow #9

#9 亲爱的小孩

 

夕阳西下的时候,明楼从会议室送出去一个客户,走道里周拂海迎面过来了,侧身和某个人说着话,梁仲春跟在后面。明楼放缓了脚步,等着他们从面前过去。

来人身形瘦削,穿着全套定制西装,鼻骨挺立,眼眶深邃,因此眼下不知是因为骨骼结构还是缺乏睡眠,略微的凹陷中泛着一丝青紫色,渗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冷冽。

经过明楼面前的时候,这人的步伐没有丝毫变化,他向前者对上目光,微微颔了首道:“明律师。”

“汪总。”明楼点头。

两人没有下一步的寒暄,明楼看着他的身影停在了走廊尽头,汪曼春站在那里。

“哥。”

蹬着高跟鞋却还是矮那人一截的女人低头唤他,语气如同这身高压制一般,透着一丝颤动。

“曼春啊……”汪曼廷似笑非笑,把手搭到她身上。“我得说你两句……你看你这律师当的,动不动就要家里记者和报社给你撑腰,就算你的面子上挂得住,你也得考虑考虑我爸和我的面子啊。你什么都不懂,也总得明白咱们家这种拿笔当饭碗的,声誉是最最重要的,你说是吗?”

他慢条斯理地说话,但却是一种几乎半个律所的人都能听到的音调。从明楼的角度,看不清汪曼春的神情。

他没兴趣再听汪家的家务事,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周拂海十五分钟后踏了进来。

“汪总来做什么。”明楼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莫非是被检察院找上了?”

周拂海径自在沙发上坐下了,边笑边摇头道:“你就盼着他们官司缠身?你别说,你盼我也盼。你们家明氏少一个竞争对手,我们所多一个大案入账,win-win situation。不过,这回只是让帮忙看个合同,希望下回是啊。”

“看个合同梁仲春凑什么热闹。”

“保密义务,我没必要跟你说太多。进出口的事情梁仲春不能先来打个预防针么,非得真摊上走私罪了才让他上场不成?”

明楼笑笑:“我还真没觉得有什么坏处。”

周拂海索性身子往沙发上一靠,“说到你们两家的事情,我倒是后悔死了。”他直接拿手指着明楼:“明氏的明大公子,”又迅速一挥点了点外面,“汪氏的汪大小姐,”紧接着跟上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两个人中龙凤都在我所里,我还巴望有你们在,这两个大集团的常规顾问至少有一个得是囊中之物吧,谁知一个都没摊上。小心眼这点上,你们两家人倒是很有共同之处。”

明楼不置可否,一手扣着西装的纽扣,是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周拂海在人情世故中翻滚,一路坐到执行合伙人的位置,一看明楼这姿势,就知道他是要踢皮球了。果然,明楼开口道:“您不是才向汪曼廷充分展示了本所的业务能力吗?我相信你不是会轻易放过这种机会的。你与其找我疏通,不如去找汪曼春。”

周拂海从鼻子里飞出一个哼字,“找汪曼春?刚才他们两兄妹在电梯前讲话你听到了吗?呵,我们汪律师在她哥面前能说满五句话就不错了。汪家这个大公子出了名的疑心重,怕他唯一的堂妹跟他争家产。这两个人的关系太微妙。”

明楼回首看了看门外,对面那间办公室,汪曼春的桌子还空着。

“微妙也不打紧,反正曼春做的刑事业务和民商事的这些不太接触。再者说,你真想透过她签下汪氏这个客户,她大可以绕过她哥哥跟她叔父谈。她在汪芙蕖面前,还是说得上一两句话的。”

“不太接触?”周拂海摇摇手指,“都在一个所里面,去他什么狗屁保密义务,只要她想看,还不是秒秒钟就能把汪曼廷公司的内部资料捏在手里。万一有什么问题,你以为汪曼廷是傻的?”他走到明楼面前,颇为轻蔑的倾身道:“再说了,就算没有汪曼春,不是还有你在吗。”

明氏和汪氏不管是在商场还是私交都透着水火不容的姿态,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除了明楼和汪曼春有些罗密欧与朱丽叶般的绯闻还算融洽交好,其他人之间要不然就是不予接触,要不然就是你死我活。明楼虽然不插手明镜的公司事务,一辈子只在法律里浪里白条乘风破浪,但汪曼廷明显忌惮着他,也忌惮着除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

明楼眉目含笑,他知道周拂海这是寻着名头来怪罪人了。“保密义务还是有它存在的意义的,我可不想被吊销执照。”他不慌不忙地回。

周拂海一撇嘴:“汪曼廷可不这么想。”

“那,也只能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了。”明楼无奈地摊摊手。

“所以要说目前的情况,我倒是更指望你一些,明大公子。”周拂海话锋一转:“你自己说说看,自家公司的法律顾问,不交给自己亲弟弟的事务所做反而给了外人,这像话吗?”

明楼料到这一招会来,他继续摊手:“像你说的,明氏和汪氏有利益冲突,而我们所里有汪律师。”

“唉,汪曼春做的是刑事辩护,跟公司业务有什么关系!”

明楼一声不吭地回看着周拂海。狗-屁-保-密-义-务。他做口型。

周拂海几乎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她跟她哥哥不合,对你又死心塌地,还能帮着他坑你们家不成?”

明楼耸肩道:“家姐可不这么想。”


送走了空手而归的周主任,天上的墨色已经泼出一片深蓝,明楼从办公室的落地窗望出去,高架桥下一片光怪陆离和万家灯火。明楼脑子里还隐隐约约地在想梁仲春去跟汪氏合同的这件事。汪氏传媒起家,后来触手伸及投资和不动产,成天没事买公司玩,但是搞起进出口贸易却是第一次听说。虽然的确有可能是一时兴起开发新业务,但实际情况如何也未可知。

明楼一时理不清这个线头,他心上还记挂着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大哥要把我当作小孩子到什么时候?”

那天,明诚看了那四封信的邮戳日期,抬头这么问着明楼。

语气并不激烈,反而是,带着失望。

一个月一封,四封就是四个月。明楼瞒了他四个月。

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秘密,这下扯平了。明诚有点自嘲地想。

那之后,明诚表面上和平常并无二致,一家人在一起时照常说说笑笑,只是一旦出现得和明楼单独沟通的情况,他的态度就忽然变得很克制。有些矫枉过正的,迫切展示自己的冷静与豁达的那种克制。因此在明楼面前,纰漏百出。

明楼知道明诚是生气了,而且是针对他一个人的气,这简直是惊天下之大奇。明镜从小就对阿诚脾气太好这件事情过分忧虑,不止一次地对明楼说,这孩子就是太善良,容易委屈自己。明楼觉得他能坦率表达情绪总归是一件好事,也明白这事情自己处理得不妥。于是明楼态度诚恳地去向这个从小也心气极高的弟弟道歉,人家淡淡一句“我不生气”,然后该耍脾气照样耍脾气。早上起来咖啡都没人煮了,这还得了!明楼发誓要摆脱速溶咖啡已经很多年,一朝破功。

明楼想跟阿诚讲点道理。这个按逻辑上来讲,阿诚生气是因为自己还把他当小孩子保护,可是他生气的方式却是耍小孩子脾气,这就完全悖论地无法证明任何事情了。成年人之间有话说话,没话打架,这是明楼的生存逻辑,虽然通常他到说话那一环节就可以把对方绕得死死的。这世上除了王天风和明台,还甚少有人让他走到动手这步,但阿诚连话都不让说了,谁说是不知道如何治他呢?

明楼打算下班去接明诚,总要掏心掏肺地把这件事谈一谈。但他给明诚发了两个微信都没回,火还旺得很。

也有可能在外面开会?万一车开过去,人不在司鉴所里,这个点那真是白堵一趟。明楼这么猜想着,打开了手机里的亲友定位APP。四姐弟一直都互相开着这个位置共享,虽然其中一个目的是监控明台半夜又去哪里浪,但偶尔找人还挺好用。

明诚的定位在往某个方向移动着。

明楼马上反应过来他的终点是哪里。

那个地址,明楼见过。


明诚坐在咖啡店的窗边,外头人与车来来往往,整个世界都好像有条不紊地自主运行着。世界暂时不需要他。

也不需要桂姨。

“不是饭点吗?你那边,不需要回去做晚饭?”他尽力自然,在陌生和亲近之间去摸索一个适合他们之间关系的度。

可哪有什么适合他们之间关系的度呢。他们之间,现在又是什么关系?

明诚其实没有想过,而直到相见那一刻才发现,和她的上一次相见就是他被明楼救走的那一天。他与她,连最后一面的记忆都是惊慌与痛苦的。

一晃就是十多年后,她这样突如其来出现在自己面前,梳着一丝不苟的头发,像很早很早以前一样。其实她一直是一个爱干净,也在窘境中试图活得有些许讲究的女人,但后来或许是窘境终究压倒了她,从精神上。那之后,她的头发就没再仔细和齐整过。

明诚不愿意想起这段回忆,他以为自己离开她已经足够久了,久到他偶尔会以为自己从有记忆开始,在他身边的人就是明楼、大姐,和小小的明台。他们四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家。

桂姨为他微小的关心而大受感动,一双手无处安放,磕磕绊绊地答他的问题:“哦,没,没事的。我跟夫人请了假,她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吃饭了,当家的在外面应酬。我……我有时间。”

明诚的面孔依旧没有波澜,他向桌子的那端推去四个信封。

“我答应来见你,不代表什么。只为了一件事,就是把这些钱还给你。”

桂姨有些颤动的手抚着那叠信封,又听见明诚说:“你心也太大了。一封五千块,一共一万五,这么多现金你贴邮票寄出来,也不怕寄没了,怎么想的?”

她笑笑:“寄不到,就当是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没什么。你看,不是一分钱不差地寄到了吗,看来老天爷是愿意的。”

明诚一开始看到这些钱的时候是吓了一跳,第一封信之后每隔一个月就送来五千,看来是把大部分工资给了他。现在做保姆的薪水有这么好了吗?直到明诚来到这个高端小区楼下,才笃定这应该是个条件很不错的人家。桂姨口中提到的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恐怕女主人都大不了自己几岁。包吃包住,桂姨自己一个人,没有家要养,本来也用不到什么钱。

明诚往后坐了些,与她拉开一个更远的距离,说:“我不需要你的钱。”

桂姨愣着,缓缓点头道:“是了,看来明家人对你很好。我看到你开来的车。吃穿用度都像大少爷和大小姐当年一样好。”

明诚冷冷的:“我家人对我怎么样,根本不是我收不收钱的理由。况且,我也不用我哥我姐的钱。车是我自己挣的,贷款是我自己每个月供的。”所以我过得很好,没有你之后,我有了真正的家人,过得非常好。

“你在还贷款,那多一些钱总是好的呀。”

明诚终于露出些许愤怒的神色:“你怎么还是不明白?你觉得钱可以补偿我?这样就可以抵消你从前做的那些事,这样就算做道歉,那这世界对你来说也太简单了吧!”

桂姨久久接不了他的话。半晌之后,她静静地抚了抚鬓角,对明诚开口:“阿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就算我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我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弥补我从前犯下的错误。可我除了嘴上道歉,现在的我已经不能为你做什么了。钱是很直白,可钱最有用,最实际,哪有用不上钱的人呢?我不能再成为你的母亲,你还愿意来见我,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你对我有什么怨恨,只要能让你心里好过,都可以责备我。我不奢望你的原谅,你明白吗,阿诚?我对不起你,十六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这句话,我对不起你……”

明诚闭住眼,感觉到自己的血液翻滚。

“我对你没有什么怨恨。”他睁眼,“抱着怨恨过十六年,受折磨的只是我自己而已。被害者怎么能因为铭记而受到惩罚?应该长久铭记过去的错误的,只有加害者。”


明诚离开咖啡店,他身后桂姨也前后脚地走出来。一个看样子也就三十出头的年轻少妇,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和四五岁的小男孩从他身边经过,他听到她停在咖啡店门口。

“桂姨,你事情办完了呀?那正好一起回家吧。你是跟刚才走出去的那个人说话的吗?他是你什么人啊,好高好帅,不比我先生差哦,哈哈!”

“他是……他小时候,我看着他长大的一个孩子……”

明诚没再听下去,加快脚步躲进了车里。

他喘了一口很深很深,深进骨血的气。

手机在这个时候亮起来。

屏幕上明楼打来两个字。

“小孩。”

对方正在输入……

“回家吧。家里人都在等着你开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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