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 VI

VI. Human Nature


锦瑟病逝的消息对于所有无法窥探到事件全貌的普通民众来说,实在是个过于令人震惊的消息。活跃影坛二十年,从前也算是国民初恋,世纪初的时候和香港导演合作,作品杀入国际影坛,摘得桂冠之后谜一般的息影退圈,从此佳人音容再也不见。也因为这样,她留在人们心中的样貌永远是最美的时刻。

按她女儿的年纪推算,这走得也太早了。媒体们记得不久前采访刚拿了影后的于曼丽的时候,总不免提到她的几代家传,也问及她母亲的近况,那时候于曼丽就没有正面回答,现在想想原来是事出有因。


不是为一个生命的陨落,而是为一个曾经存在过的身份吊唁,这样的场合明楼明诚之前也参加过几次。不过相比于曼丽似乎是习惯并且享受着大张旗鼓为自己操办葬礼,而且还要亲自到场看看谁的眼泪和悲伤最令人动容的残酷恶趣味,明家人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的浮夸。

毕竟他们还年轻,这般轮回和转换,到现在也不过是第四次。一开始姐弟两个人在上海真正出生成长,阿诚转化以后,第二次为避人耳目去了巴黎,第三次不过是转换心情,去处又更加低调了些,宅子藏在维也纳近郊的树林中,如今还是他们的避暑地,那一回的选址则是明镜的主意。

他们本没想过回来,只是没人知道天意是如何安排,让他们偶尔回一次上海都能在路上捡个小孩。


锦瑟的告别式就定在于曼丽住处不远的小教堂里,明家人依约要去秀个姿态摆摆阵仗。明诚很早就换好了衣服,说要先去一个别的地方。

“上哪去?”明楼问他。

明诚眼神有些躲闪:“就,去看个人。”

“人?”明楼好像用目光就能洞穿他。“我认识吗?”他想想又自言自语,“你认识的应该没有我不认识的。”

“哎你就别问了,你知道了肯定又要说我。”明诚拿了西装外套就要跑。

“等等!你回来!”明楼感觉不对劲,从沙发上站起来拦人,“阿诚!”

话音还没落下去人影就没了,这年头浑身力气没地方用,跑路的时候总跑得特别快。

明镜闻声在楼梯上问:“你喊他那么大声做什么?就要出门了,阿诚上哪去?”

“说是要去看一个熟人,还说要是让我知道我会讲他。”明楼满脸莫名。

“……不会是,以前的?”明镜也有点不明不白。

“以前的人,哪里还有咱们认识的还在……吗?”明楼回着这句话,回忆里忽然又好像明晰起来。


市中心的医院离家不太远,明诚原本也没有打算露面,只打算远远看上一眼。辗转从他人那里晓得消息已经是几周前的事情了,他一直迟迟没有来,一是的确怕明楼知道了会责怪他违反族群的保密原则,从一个身份中脱离以后绝对不可以和那时认识的人再主动见面;二也是因为过去的回忆并不是什么美好往昔,他在战争年代出生,在硝烟中长大,在枪林弹雨和阴谋背叛中失去生命,容貌也永恒地留在那一天。

终究还是走到这里的原因,大概还是听说于曼丽要给自己的旧身份办告别式得来的一些唏嘘感叹。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有时候太容易忘记生命的意义。


“你好,我来探视病人,梁秋禾先生。”

“您是?”梁先生住院已经几个月,护士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探视的来客。

“呃我是……”明诚一时没准备好,“朋友。我是他晚辈的朋友,听说老人家病了来表一下心意。”

护士看着他空荡荡的手,心里嘀咕哪有人来看望长辈不带东西,一边也还是看在他好看又有礼貌的份上告知了房号。


明诚并没有进去,在病房外站了几分钟。病房门是半开的,但明诚不想被看见,只能从门上的小窗略微看上一眼,窗上有花纹,看进去的景象朦胧。

或许已经有……七八十年了吧?自上一次见到里面躺着的人的脸。他确定自己不可能认得他,因此没有相见也不是很大的问题,但他并不确定的是,对方是否还会记得自己。

对于这样年纪的老人,或许什么都不记得才是最好的呢。

明诚又插兜站了一会儿,就要转身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气息短促但有力的声音。

“外面是谁?”

那其实是他很陌生的嗓音,毕竟他们认识的时候,声音的主人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明诚咳了一声,“不好意思,我好像是找错病房了。”

病床上的人听起来有所疑惑,又好像有所笃定,他看到了明诚站在门外的体条侧影,偏偏他是个记忆力特别好的老人。

“你能让我看你一眼吗?”老人发出听起来不容拒绝的请求,没有人能拒绝一个虚弱老人的简单要求。

明诚踌躇些许,还是轻轻推开门。

下午的阳光和煦又温柔,因而带着一些虚幻的美妙,老人觉得自己陷入一些不可理喻的想象,但一切又如此真实明朗。


“阿诚叔叔……?”

他那样自然的唤出记忆深处的人名。


“嗯,苗苗。你好呀。”

明诚冲他笑起来,像他二十出头那年的模样。


明诚在病床边拉了把椅子坐下,老人精神还好,护士说是晚期了,保守治疗,不想给身体太大负担,病人和家人都主张顺其自然。

“到这个年纪也不想再折腾了,老人家子孙都孝顺,也算没什么可盼可求的了,这样也挺好的。”护士明显是看过太多,说得很是淡然。

明诚也淡然,但他的原因不一样。


梁老先生似乎不关心整件事情的合理性,或者说他一点也不想费心质疑眼下的情况,他只是有些开心又有些动容的样子。

“看见您就想起爸爸。小时候就记得他与你走得近,记得我和姆妈回武汉的时候,还是阿诚叔叔你送我们上的火车。”

明诚点头,“我还答应去武汉看你呢,最后也没有去。是我没守约,对不起啊。”

“爸爸也没守约,”老人笑叹一声,“从没回来过,还背着一身恶名。我从未了解他。”

明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握起他的手。

“他以前老跟我说,自己是个家庭主义者。”明诚笑起来,望着病床上的小男孩,“是真的,他很爱你。”



明诚离开病房的时候,表情像是冲进往事里撕心裂肺走了一遭,然后灰头土脸苟延残喘地爬出来。他晃了个神,然后撞进一个熟悉的气味里。

“大哥……”

明楼用一个不算责备但耐人寻味的眼神上下扫了他一遍。“我就知道。”

但也没再多说什么,“该走了。”明楼捞过明诚的肩,“该离开了。”他说。


女演员锦瑟的告别式充满了八九十年代的气息,简单优雅庄重,她的女儿于曼丽自然为丧主,令娱乐记者兴奋得张牙舞爪的又一情况是,明氏集团的三少爷全程站在她身边,而明董事长和她的另外两名弟弟也始终在场,看上去已经像是一家人。

“在白事里嗅出红事的气息,你看看他们,不觉得特别黑色幽默吗。”于曼丽面遮黑纱,与站在他身边的明台小声闲聊着。最让明台震惊的不是她藏在面纱下一副兴致盎然乐趣无穷的表情,而是她在漫不经心地说话的时候,举手投足里的痛失至亲的演技几乎内定下一届奥斯卡奖。

“你知道他们明天的新闻会报道什么吗?”于曼丽挽着他的手臂,就像是悲痛得撑不住身子一般。

“第一条是所谓你母亲病逝的新闻,内文是回顾你过去二十年光辉灿烂的一生,第二条是我和你之间的关系,然后蛛丝马迹抽丝剥茧一下我们俩交往的痕迹?”

“还有第三条呢。”于曼丽说。“我的父亲。”

她隐秘地笑了一声,“大概要花五百个字八卦一下我父亲到底是谁,为什么葬礼上也不露面,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儿毕竟和母亲长得太像,说是收养的也太说不过去,于是只能是个野种私生女。锦瑟那无名无分惨痛的情史,被男人抛弃做单亲妈妈离开事业顶峰的惨淡人生,之类之类的。”

明台低头想看于曼丽说出这话的表情,却始终看不清晰。

“所以我说啊,你这又是何必呢?即便这些,这一切,锦瑟的去世,这个葬礼,你的出生,你的没有名字的父亲,他们的报道,这些人的眼泪,即便这些都是假的,可是你受到的这些议论和伤害都是真的啊。”

“我们这样的,面对这些是常态呀,明少。”于曼丽冲他眨眨眼,“就算隐姓埋名的生活,隔十几年也要四处辗转,重新落脚生根,和过去斩断联系。与其如此,我不如活得清楚明白,每回都通过这样的仪式总结总结上一回的人生是否得到了一些真情实感的爱意。”

明台在这些话中略有所感,他想起自己的家人来。

于曼丽把他挽得更紧一些,抬起脸露出眼睛里的灵彩光亮:“所以你确定,你如果真的加入我们,未来哪一天不会后悔吗?”

明台搂过于曼丽的肩膀,故作安慰态地拍着她的背,反问道:“那你确定,下一次的新婚之夜,还想做一次寡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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