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丽]最好的结局(中)


问了一圈女同学,才辗转从她舍友那边知道,人昨夜熄灯前就离开学校了。明台想于曼丽到底还是回了家,一边怕她是病得不得不走,一边又怕她是因为他提前的那句暗示尴尬得不得不逃。

接力赛是运动会的压轴,那之后颁奖的颁奖,收拾赛场的收拾赛场。明台当了班级的英雄,代表上主席台去领奖状,魂却丢在了同一个地方。回来交待了奖品,他就往隔壁班的小方块跑,王天风还在上面搞闭幕,他就做贼似的挪到了郭骑云后头去,反正清一色的校服,混成哪个班的人都不扎眼。

“你一会儿给于曼丽打个电话。”明台迂回半天之后说。

“你怎么不打?你手机就在裤兜里吧。”郭骑云趁着班主任躲到树下去纳凉,回头看他,“你俩难不成吵架了?”

明台没答。

“六月砸冰雹了!”郭骑云一惊一乍,“谁先惹谁的?肯定是你惹她……”

郭骑云不愿意替明台打这电话,明台抱着手机脑子里打结。最后还是打不出去,回家后磨磨蹭蹭发了一条短信,问于曼丽病好点了没,其他问题连边都不敢擦。

信息出去几小时没回复,屏幕亮了又灭,电量跑得比他冲刺还快,最后差点就要睡过去的时候,床头上手机一跳,明台也跟着一跳。于曼丽三个小字在来电显示上闪烁,明台第一次觉得她连名字的笔划都这么好看。

你今天跑得怎样。电话接起来于曼丽闷着嗓子,说话声比昨天还哑,却只问关于他的事情。

明台心里那块石头啪嗒落下去,心情跟着浮上来。他掩着一点甜,故作戏谑地试探她说,我跑得可好了,谁让你自己不来看。

于曼丽那边就沉默了,电话里面安静了一会儿,明台听见很杂乱的背景音,似乎她在人很多的地方。

“家里出了点事。”于曼丽说,“我最近不会回学校了,跟你说一声。”

“怎么了?”明台急着问,然后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该深究,毕竟于曼丽说得那么委婉。

听完了自己好几十下心跳,电话那边于曼丽才说:“我有个哥哥,刚刚他走了。”

“走了……?”明台心一噔。

“死了。”


第二天的本地新闻报了一条简讯,说前两天发生一起团伙抢劫,一名刑警在与歹徒搏斗中重伤,抢救无效殉职。那时候家里桌上正在吃早饭,明镜惋惜了两句,明台听着电视里的声音,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倒流。果然周一去学校的时候这事情已经传开了,同年级有个女生,家长在公安局身居高位,消息源大概是从她那里开始,变成了走廊上的课间谈资。

“于曼丽你知道吧?”明台从连廊上过,前面拐角的闲聊就这么吹进耳朵。

“十一班那个?明台是不是跟她在一起了?每次去食堂都看到他们一起吃饭。”

“不是不是,她肯定不是喜欢明台那一型的。”声音压低了一点,“……你知不知道这事儿,我偷偷跟你说,我爸告诉我的,说于曼丽原来是孤儿,而且收养她的养父是黑社会拉皮条的头子——拉皮条你不懂啊?组织嫖娼的嘛。那种人收养小女孩你觉得是干什么的?反正,后来她养父进去了,于曼丽不知道怎么的就跟负责那案子的警察住到一起去,连姓都跟着人家改了。我爸说她自愿给警队当线人,现在还常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混混来往,老早嘱咐我要离于曼丽远点。前几天不是出了个大案死了个年轻警察吗……就是跟她住一起那个于警官——诶,于曼丽是不是今天没来上学?”


明台愣住了。

竟然是这样,他在日光洒落的连廊上用尽气力都挪不动步。

原来是这样,可她为什么不说呢?他又很快清醒,她应该对自己说什么?这一切要从哪里说起,又凭什么要对他说?

但他也一下明白了,他所知道的她的片面生活,他们几乎朝夕相伴的日子,至少在某个地方撬开了一个小小的口。于曼丽曾经试图从那个口子里伸手向他求救,否则他不会在深更半夜接到她那通电话。

明台想自己应该去找于曼丽。她需要有人在她身边,不管是谁都好。


于警官的送别式信息登在报纸的角落里,明台到的时候人来人往都是穿着银黑制服蓝色衬衫的警察,于曼丽那时一个人静静站在靠近逝者的角落里,像是家属但并不是,样子于是看起来很局促,可表情却意外的安定。她偶尔抬头应两句警队来人的关心,一张脸苍白得像封了一层漆。

“于曼丽。”明台像接近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靠近她,“于曼丽……”别的话说不出口,只能多叫了一遍她的名字。

于曼丽抬起头,瞳孔放着空。她呆呆地看了明台几秒,终于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涌出来。


仪式办完后,人群渐渐都移动到亲友答谢宴去,于曼丽低头和于警官的父母说了几句话,自己默默从厅里退出来。

明台坐在外面的小塑料凳上等她,长手长脚的无处安放,于曼丽站在门口看着他拧巴的背影,好像要用剩下的全部人生记住那个模样。

之后她也拖了个凳子坐到明台旁边,两人长久地同对方说不出半句话。坐到中午,日头越照越烧脑袋,明台才开口。

“回学校吧,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自己一个人呆着。”

“是不是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于曼丽这么问,但其实问得也不太在乎。

“你别管那么多,”明台仰头看着太阳说,“有我在呢。”



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于曼丽从小的生活让她对这个认知有深刻体会。至少在共产主义尚未胜利实现的世界里,她知道事情逃不过这样运转。哪怕学校给了同样的衣服,读同样的书,住同样的宿舍,吃同样的饭,这样的事实也不会改变。从和明台认识的那一天开始,于曼丽就已经自动画了线,在她的分类里,明台的人生总归是三等以上,而她自己,无非是九等以下。可这样平行又遥远的人生居然扭在一起打了结,于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过得心怀侥幸。

在灵堂里见到他的那瞬间以后,她知道有些话便再也不能说出口了,因为自己根本无法承受失去他。


回学校之后水面上的一切都保持常态,不过是三人组黏得更紧了点。期末考之后就分文理,庞大沉重的未来和人生横亘在前,学业的压力漫上来,封住了水面下那些伤口。

三个人互相问了一下选文选理,男生们似乎理所应当地往理科去,虽然明台并不偏科。那是他们第一次谈到关于未来的事情,三个人的友谊因此有了更远的展望,他们如此自然地默认,会一同往更好的未来去。

“我一直都挺想去香港读大学的。”明台叼着笔说,“我们仨要是一起去可有得玩了。”

“不愧是富二代啊,”郭骑云白眼他,“满脑袋都是吃喝玩乐。”

于曼丽在一边默默写题,她没开口,但一字一句都进了心里去。


王天风对于曼丽报了理科这件事很有看法,把她喊去了办公室一趟。

“你文科排名可比理科高两百名。”王天风点了点桌上的成绩纸。

“我知道。”于曼丽仰着下巴说。

“你不是想报警校吗?对文理好像没有特别要求吧。警校也是分好坏的,你好好斟酌一下。”

“也不一定。”于曼丽顿了一下说,“我最近想开了点,人不能太执着于过去的事情。”

办公桌上吱呀打旋的小电扇把那叠成绩单扫得哗哗响,王天风沉吟一会,对她讲:“这是你自己一辈子的事,不要夹带私人感情。你还小,少年时候的事总是看得太窄,看得太重。再大点你就知道了,人没有不散的。”

于曼丽其实是知道的,可是知道和做到,毕竟并不是同一件事。


高二开学文理分班的名单贴在三楼公告栏,学校为了节省高三学生的体力,楼层随年级递减,于曼丽他们的教室就往下搬了两个楼层。她攥着书包背带看名单,自己被分在了平行班六班,好巧不巧和郭骑云分到一起,可实验班终究还是没有考上。往下找了几张纸,在实验班十一班看到明台的名字,座位号打头,看来考试时发挥得很好。

都是自找的。于曼丽心情降到冰点,郭骑云快快乐乐来找她,都被一张冷脸噎回去。世上总有无能为力的事,最怕是还遇上她这种明知不行还硬要一头撞死的人。


转眼入了深秋,天气晴爽,下了晚自习于曼丽一个人走回宿舍,转过弯在前面看到眼熟的背影,正和另一个人走在一起。

两人在男女宿舍区中央的小花园分别,同行的女生拐进楼去,明台自个儿却在花园里坐下了,抬头盯着夜空看了半天。

“干嘛呢?”于曼丽走过去,“伤春悲秋啊。”

明台说:“看星星呢。也就学校这郊区看得到,回了内环都是光污染。今天天气这么好。”

于曼丽也坐下:“今天心情这么好?刚才那是谁?”

明台也没遮掩:“我们班的,叫程锦云。因为有事说就一起走一段。”他忽然想起什么,“你见过她的吧。上次校运会上医务室,她照顾过你。”

“不记得了……”于曼丽低眉,想了半天要没话找话。自从和明台分开班级,连老师和作业都不是相同的了,生活里最大的共同话题竟然是大考时一样题目的试卷,就算这样,最后一道附加题的备注都是“实验班必答、平行班选答”。郭骑云的女朋友剩下半年就要高考,他整个人忙得像个考生家属,负责陪三餐送宿舍,于曼丽跟他同班都很少找得到他。

她忽然就只有自己了。

“那个是不是织女星?”明台还沉浸在科学观测里,拉着于曼丽往头顶看。

“别问我啊,”于曼丽苦笑道,“我看不清的,你忘了我夜盲。你抬头看到的跟我抬头看到的,根本不是一样的景色。”

于曼丽是有这个毛病,明台也是跟她一起上周末补习班的时候知道的。于曼丽之前数理化成绩一直上不去,明台就给她介绍了自己补习班的老师,于曼丽才真的知道什么叫书读得越好课上得越疯——明台周末的时间被各种各样的精英补习班塞得满满。后来他们又拉了郭骑云入伙,三个人周五一放学就去补习老师家开夜车。下了学楼道台阶乌漆嘛黑,明台总是走在前面,用手机开着电筒,让于曼丽扯着他的书包背带一前一后下楼梯。

“那你怎么对着星星许愿?”明台听了这话笑她。

“有什么愿好许的。你看天地间满是星星,都是人们许下的这种永远达成不了的愿望。”于曼丽淡淡地说。

明台有些讶异的表情:“你总不能无欲无求,没有什么想要吧?”

“有啊。”于曼丽说。

想要我们一直在一起。就这样而已。

她很快整理了表情:“如果可能的话,想知道我妈长什么样。我从来都没见过她。”

明台看着她侧脸柔软的线条,叹了一声:“我们俩啊,怎么没娘的孩子都凑到一起了。”

他的表情看着有些低落,于曼丽跟着眼神也就淡下去。两个人七七八八又闲聊两句,才想起马上要熄灯,于是跳起来各自往宿舍楼狂奔,连再见两个字都忘记说。


没过多久之后于曼丽过生日,那时候学校搞元旦汇演,每个班抽了个经典剧目改编舞台剧,大概因为是最后一次,大家都热情参与,个个忙得晕头转向,快乐得不行。于曼丽的班级抽到白蛇传,明台班是花木兰。因为于曼丽长得小家碧玉又透着眉眼英气,被拉去演小青,明台则是被安排去当个什么将军。

班和班混在一起,晚自习得了特批都凑在礼堂后面排练,这天服装送到,大家都试了戏服,新鲜得又笑又闹。

明台拎宝剑穿盔甲,大摇大摆来观摩于曼丽的班级排练。郭骑云拉住他要拍照,好在两部戏都是古装,明台和于曼丽站在一起居然不觉得违和串戏,只是谁都浑身稚气,撑不起戏服,只留下了青春又荒唐的奇怪相片,照片上的他们那样无忧无虑地笑着而已。


排练之后换回了校服,差不多要各自解散的时候,郭骑云突然神神秘秘跑来喊住于曼丽说,生日礼物还没给你呢。

于曼丽笑嘻嘻地伸出双手等着接,郭骑云说,没拿过来,在小教室呢,来来来劳驾您走一趟。

于曼丽也只能莫名其妙地跟着郭骑云走,不知道他要搞什么惊喜。期待之余又十分怀疑郭骑云这钢铁直男的挑礼物水平,毕竟上次李小凤过生日,他送的是拼成她大名的木头项链。

推开小教室的门,里面暗摸摸的一片黑。于曼丽惊恐地转身抓郭骑云,却听到明台的声音在暗处里说:“闭上眼睛先。”

“我闭眼和睁眼有差吗?!”于曼丽吼他。

“你先闭了再说!”那头完全不容拒绝。

于曼丽只得照做,等到明台指示说好了的时候,再张开眼,包围她的整片黑暗已经被星星点点的斑驳灯影温柔照亮了。

“送你星星!”明台和郭骑云站在一边得意地展示他们的杰作。

“他出的主意,他出的钱,我就负责跑腿。”郭骑云指着明台,不敢邀功。

于曼丽站在那个明台用小小投影灯为她造出来的星空里,整个世界被突如其来的快乐和伤悲一阵又一阵地淹没。它们这样声势浩大地扑面而来,让她觉得自己随时可以为此死掉。

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如果明台现在让她跳下去,她也可以先跳下去等他。于曼丽那时这么想。



那个校运会过去之后的几个漫长季节里,明台用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让自己断了和于曼丽把话说开的心思。

于曼丽对她那个哥哥算是什么过去什么感情,他没问过,也不想问,谁都不能亲手掀朋友的伤口,再无话不说都有不能做的事。只是他知道自己和于曼丽已经渐渐离不开彼此,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花掉很多时间舔对方的伤口,除了最后那点心意留做秘密,在彼此面前已经几乎是一看就穿的透明模样。

他意识到那样的羁绊既是归宿,也是疼痛,在那之上如果还要谈情情爱爱,两个人之间毫无保留,总有一天要疲倦收场。

可他和于曼丽永远不可以走到那一步,因为他们都不可能做到把对方从自己的生命里剔除,否则是要一场拆骨剜心的痛,后悔药买都买不到。

“还是想留下一点自己,忘掉一点过去,摆脱掉一些不快乐”——明台觉得自己到底还是自私,因为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于曼丽留在他的生活里。

他知道心动渐渐会过去,相爱总是太难长久。但所谓友情,总是可以轻易说出永远两个字。


转过年到气温开始回暖,教材进度基本上全部赶完,各科老师开始跟高二学生语重心长,教诲一个个都收心准备进入总复习。六月郭骑云送李小凤进考场,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夏天终究还是这样来了。

学校特开的补课和校外补习几乎占满了暑假的每一日,明台和于曼丽不厌其烦,见到面的频率比不放假的时候还高,夏天之后于曼丽的排名扶摇直上,一路渐渐插进实验班的大队伍,王天风看她的时候都难得露出了欣慰又鼓励的笑脸。


在高三第一次摸底考后每个人都填了的那张志愿调查表上,于曼丽揣了一个梦。

她知道自己曾经是个何其容易胆怯的人,但是因为明台,凭空生出了许多勇气。然而她也早意识到,这样的自己像在悬崖边走钢索,一不留神早晚要粉身碎骨——因为她的所有勇气,因他一个眼神而来,也会因他一个眼神而去。

但那天在王天风的办公室,看到明台那张和她相同的表格的时候,于曼丽觉得忽然心里踏实得无所畏惧。

哪怕只是梦,她也想永远长梦不醒,仅此而已罢了。


评论(13)
热度(292)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便当当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