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丽]Something Always Brings Me Back To You(全文完)

-最好的结局续。

-一个关于长大的故事。

-特别小言风,我怕是最近营销号小说看多了(。



*

收到郭骑云发来的婚礼照片已经是那之后大半年的事情,明台在新公寓费九牛二虎之力下那个压缩包,国内的网盘在这用百来K的速度缓慢爬行,一共好几个G,据说全是郭骑云职业病发作亲自修的。明台安顿下来还没一个星期,明镜都狠不得把阿香打包寄到美国去,他一边跟明诚煲电话,听着明镜在背景里唠叨些天寒加衣少吃外卖的细碎。

“和锦云还联系吗?”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向是明镜最擅长。

“就看看朋友圈,没说什么别的了。”

“你们还能做朋友是好事。”明镜其实想说的是这个意思,他心里明白,也就不再责怪姐姐的不合时宜。

“那曼丽呢?”明镜又问。

然后明台就真的没话再说了。

那曼丽呢。


终于打开那个压缩包的时候,明台的电话报告早就打完,衣服洗好又烘干,连地都吸了两回。

他抱着暖烘烘的衣物,腾出一只手去点文件夹。照片按时间顺序排,一张一张看过去,最后的几张是丢捧花的快拍,明台记得当时捧花是落在和李小凤关系好的另一个小花旦演员手里,人群的视线与笑意都集中在光彩夺目的女明星身上,于是显得他自己在照片边缘的侧影是那么突兀明显。

唯有他一个人的目光落在别处。

在照片的另一端,于曼丽抱着手正望着新人,笑得动情又快乐。


明台看了那张照片很久,直到手上衣服的温度逐渐消失,他翻翻口袋摸出手机,给于曼丽发了条微信。

感恩节去哪?

那条信息得到回复是第二天中午,于曼丽去了纽约以后就老是那样,回信息像是还在东八区似的,要埋怨又太小气,于曼丽说了她学习忙得很,连朋友圈都不发了,导致明台觉得自己打电话去都像在打扰她。

不去哪儿。于曼丽这么回过来。

打个语音不然?明台觉得再下一条信息要再等十几个小时的话,等他们沟通清楚,恐怕感恩节都过了,还得是五年后的。于是没等于曼丽回话,他就把电话拨了过去。

于曼丽的声音听起来倒还一如既往,闲聊两句近况,扯回了放假的话题。

你去哪里,于曼丽反过来问他,明台于是答得直截了当,他说我想去纽约,所以问问你在不在。

电话那头卡住了几秒,具体是讯号卡住还是人卡住明台也搞不清,然后他听见于曼丽答说,好啊,你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

在明台从那一刻往前的人生中,“我们”这词在于曼丽那里只有两种指代,我和你,或者我和你和郭骑云。他们从十六岁开始在一起,几乎再没有真的分开过,他就习惯了,习惯到忘记这个词其实总是模棱两可,而他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的危险。

我和你是我们,我们和你也可以是我们。

所以看见江澈站在于曼丽身边的时候,他浑身被这样的危险一击即中,一身的骄傲和姿态忽然无处可放,也无迹可寻。而江澈是那么从容,连围着个布丁狗围裙都不可思议地得体成熟。那人短暂地招呼了一声明台就消失了,片刻后声音是从厨房里头飘出来的:“你们聊先,我炒完这个就能吃饭了。”

于曼丽坐在客厅里,状态很好,神色放松又柔软。江澈是她学长,看来是各个方面都很能照顾人的类型,于曼丽一个人走了那么长的一条路,明台望着她那么些年,第一次见她的眼神里像盛了海一样。海面上波光粼粼,月色洒下来,黑夜没入潮汐的温柔中。

“我的花呢?”于曼丽仰着脸在沙发上问他。

“什么花?”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只低笑了一声说:“贵人多忘事。”

其实那是好几年前的一句玩笑了。那时候他们和郭骑云的三人微信群还处于每天都哔哔哔的状态。明台和程锦云,郭骑云和李小凤,在大学期间都稳定得不行,所以有一回在他们又催于曼丽找对象的时候,明台说,什么时候曼丽交了第一个男朋友,不管自己人在哪里,都要第一时间送一束花祝贺她脱单。

于曼丽那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能尽快见到这束花,还是永远都不要收到这束花,于是被明台这话噎得心口揪揪疼。她如今想了想竟然还是疼,疼的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记得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两个人一下都断了开口的灵感,为了掩饰那点局促和狼狈,明台开始插兜在客厅里绕圈参观。玄关不远放了个三层的小柜,里面摆的都是香水。明台把于曼丽的香水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最后在底层的角落里看到一个空瓶子。

“我送你的那瓶吗?”他拿起来端详。

“第三瓶了。”于曼丽说。

水晶瓶放着不擦,落了些灰,在她琳琅满目的收藏里像是被打入冷宫一样。明台送给于曼丽的第一瓶是他们高三快要分开那年的生日礼物。因为不在同一个班了,明台是趁早操列队的时候递出去的,结果当场被王天风抓包。王天风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于曼丽一句什么,她手上一抖就把瓶子给砸地上了。碎是没碎,可是于曼丽那时候心思碎得很,这对她来说就好像是个很奇怪的预兆一样。她知道明台送得坦荡,可她收得别扭,这就是注定要输的事。

香水其实是明台从明镜衣帽间的柜子里顺出来的,那时候离于曼丽第一次上他家见到明镜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明镜也就不晓得这香水是什么去处,于曼丽也没被告知它的来历,所以当明镜第一次见到于曼丽,认出她身上的熟悉香味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但很快,明镜就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明白。

别说明镜没明白,当事人自己都明白不了的事情,未必真的有旁观者清的道理。

明台拿着那个空瓶子,想问于曼丽用完了怎么没再买新的,但还没有开口,江澈就在餐桌旁叫他们。

“曼丽,吃饭了!”

于曼丽没有应他,只是回头冲江澈的方向笑了笑。那个笑容那样温柔,就是她的回应。


*

那天的北京时间下午三四点,明诚接了一个电话,明楼听了两耳朵,经济学术语蹭蹭乱跳,那就知道是谁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莫名地好像沉稳了些,背景里安静得仿佛能听得见外面的雪和室内壁炉里木头断裂的声响。美东的冬天冷得很,明楼发现自己其实十分挂念那小子。但人总是这样,想念多数时候是不说的,习惯用一些七零八碎去替代。

学术问题没讲几句,话题就转得让明楼跟不上。只听见明诚也一脸莫名其妙地说:“那款早停产五六年了……我自己写的配方我能不知道?……就是明堂哥本来想开个高端小众线,结果营销没到位,销售指标达不到,发售第一季就搁浅了。”

“家里也没有了吗?”明台听起来很失望。

“明堂哥那儿都没有了。”明诚问他,“你怎么想起来这个?”

明台支吾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有什么理由要闪烁其词,于曼丽是他最好的朋友,帮人问个香水有什么不行的。他就跟明诚老实交代:“也没什么,就于曼丽嘛,她以前用这个的。帮她问问。”

明诚的雷达在这时候就异常灵敏,他问:“你在哪儿?”

明台嘴上磕绊一下,还是告诉哥哥自己在纽约。

“找曼丽去啊?”

对面的沉默是个变相的回答,聊天后来就也草草收尾。挂了电话,明诚意味深长地看明楼:“可是人于曼丽不是有男朋友了吗?”

倒是明楼更一惊一乍:“你怎么知道人家有男友?”

“朋友圈啊。”

“你还有她微信?”

“你没加于曼丽微信?”明诚表情就更不可思议了,“我以为咱全家都有于曼丽微信。”他指着不远处在厨房忙活的阿香:“阿香都有。”

阿香应声抬脸看他们,眨着迷茫而无辜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天到天快亮的时候明台才睡着,他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认床,也可能是因为纽约太冷,或者在于曼丽那儿可乐喝多了,江澈做饭实在是辣,辣也没办法,于曼丽就喜欢这口,以前读书叫外卖都是加麻加辣。他躺在床上,想起特别多以前读书的时候他们三个人的事情,或者说其实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想到终于快要睡着的时候,明台又突然一屁股坐起来。

那瓶香水五六年前就停产了,发售持续不到两年,可是于曼丽说她攒了三瓶。她柜子上那个已经落灰的瓶子,瓶底有一个特别明显的裂痕,分明就是那年在操场上磕的。

原来她一直把那个瓶子放在身边,从上海到香港,又一路带到了纽约。

可是那又怎样呢?

明台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瓶子早就空了,过去的事情,回不去了。


*

感恩节之后,明台和于曼丽之间又陷入了一次频率切断模式。原因是本来明台说好在纽约呆到周天,结果他吃完晚饭的隔天一早就自己开车回了纽黑文。那天早上于曼丽订了餐厅想和他一起吃早午饭,她觉得他们俩之间没到单独吃顿饭都不可以的地步,就没算上江澈。这也是好心,她知道和明台在一起,一旦说起事来江澈根本跟不上他们的节奏。她不想冷落一个真正在意自己的人。

纽约下起雪,于曼丽一个人穿过中央公园。在覆盖大地的白色大雪里站了一会儿,她才给明台发了吃饭的邀约。但刚走到餐厅门口,收到的讯息却是明台说有事要先回去。她还是走进餐厅,一个人吃完了吐司,踩着自己来时早已看不见的脚印回到公寓。壁炉里点起火,她觉得身上的冷怎么也抖不掉,一路蹿到心口里去。


明台的那条信息也再没得到回复。那天的雪下得很大,于曼丽却没再问他是不是平安回去。明台是高三毕业考的驾照,第一天就开着明镜的百万座驾去找于曼丽兜风玩,于曼丽总是嫌他开车太冲,每次分别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叫他开车小心。在高速上明台打着全速雨刮,他没开过雪路,悬了一颗心,但等的消息始终没有来,每隔几分钟他就分神去看一次微信界面。


他等了三天,后来就不等了,觉得自己好没意思,跑路的是他,怪别人冷漠的也是他,矫情得不行。

大概两个人心里都是明白的,实在是在和自己赌气,可台阶不是自己能给的,只好彼此责怪为什么不多让一步。


*

沉默结果也没持续太久,圣诞假期两个人都回了国,郭骑云知道他们回来,拉他们回高中参加校庆典礼。王天风这个代理校长终于混转正了,三个人站在舞台右侧的角落里看他做校庆演讲。某一刻台上的视线扫过来,他们突然同时条件反射,不自觉的双脚软了一下。

于曼丽回头去看站在她身后的郭骑云和明台,发现他俩也在那个心有灵犀的瞬间等着她。也就是那一刹那的眼神交汇,过去一个月不明不白的胶着戛然画上了句点。好傻。于曼丽自己笑出声来,明台也笑,郭骑云笑的大概不是同一件事,可他们那样一齐在王天风的训话里偷摸摸地笑着,好像时间从未走过,这让于曼丽感到难过又快乐。


中午王天风带他们去食堂吃饭,以前他就老喜欢带着明台吃饭,全校都知道王校长偏心,说老王特别识时务,懂得巴结明家小公子。明台听了这话不乐意,就顿顿都跑去跟于曼丽和郭骑云凑在一起,要说起来,其实那是三人帮的故事开头。

饭吃没两口,王天风突然提着筷子点了点埋头挖菜的明台和于曼丽。

“你们俩还在一起啊?”

被点名的差点都没呛出半条命,郭骑云看眼色不对,跳出来解围。

“老师您是一直误会什么了吧。”

王天风从鼻子里哼一声:“误会?高三的时候都被汪曼春老师抓现行了,他俩自己亲口认的,你到这会儿还替他们瞒啊。”

郭骑云心内一句卧槽,脑子里千万条弹幕开始刹不住地奔腾出来,一种被友军在背后捅了一刀的悲愤交加的无助心情。

“假的。”

旁边两人在这时候倒是达到了空前的默契,几乎同时出声否认。于曼丽侧过身对郭骑云摇摇头,“是假的,别当真。”

她这样转过脸去,所以明台看不到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

“你自己去围墙交货啊,叫外卖要是再被汪曼春抓,记得咱们的战友情,别把我和曼丽供出去。”

郭骑云踹了明台一脚,因为这人非要等于曼丽从王天风的办公室出来,导致他们全都错过了食堂饭点。明台负钱包请罪,说请客吃外卖,但那阵子学校抓外卖抓得严,落在汪曼春手上就是立马蛙跳操场一个大圈。郭骑云抬头看九月底的正午日头,辣是辣不过汪曼春的心狠手辣。

“主要还是赖我,”于曼丽说。“我跟明台去吧。三个人吃了点五个人的份,一双手怎么拿?老郭你去找间小教室先把空调开起来。”

于曼丽和明台沿着学校围墙的树荫避光走,汗还是直往外淌。肚子是空的,脑子也是空的,天热人虚,高三的第一次摸底考试昨天刚出成绩,后脚志愿调查表就塞到手上。说是本着务实的原则根据分数填写,一句话压得人喘不上气。

于曼丽就是为这事被王天风喊了一趟办公室。她也没个长辈能来开家长会,王天风就真当自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双眼睛死死的搁在她身上。于曼丽每次被王天风数落,面子上要讲姿态,脊梁骨直得能戳天怼地,但次次都是一转身就掉魂。

“疯子又说你什么了?”明台问她。

“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于曼丽答话明显不在状态。

“油泼面和凉皮我都点了,看你吃哪个,我捡剩的。”明台突然冒出这一句没头没脑的,就把于曼丽逗笑了。

“你又不爱吃这个。”她眼里才有了点精神气。

“这个快。”

明台忽然觉得热得不行,伸手去抖自己的校服。空气兜起来,人鼓得像个装风的麻袋,呼哧呼哧随时能起飞。


他们被汪曼春逮个正着就是这个时候。好在于曼丽眼疾手快,一下扯住了明台要接外卖电话的手,把手机按回了他裤兜里。让汪曼春看到他把手机带进教学区,罪加一等,人财两空。

两只手就这样藏在一个校裤口袋里打架,让谁看起来,都实在很不单纯。

“怎么办?”他们的姿势尴尬又暧昧,但那个当口谁都没有意识到,于曼丽一下子毫无主意,傻呆呆地望着明台,只等他开动智慧的脑瓜。

打游击战都是要准备PLAN ABC的,他们当然也有过战术,那是郭骑云出的主意。郭骑云说,反正在围墙树林后面闲逛的,不是等着外卖交货,就是在谈恋爱——

“万一被逮住,曼丽和明少凑对,我当放风的,咱们学校对这事儿又不死板,批评教育一下就过去了,总比跳操场示众好吧。”

于曼丽那时候觉得全天下没有比这更馊的主意,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于是她看向郭骑云的眼神非常复杂,嫌弃中藏着一丝感激,嘴上只顶他:“怎么你不跟我凑对,看不上我吗?”

郭骑云眼里藏不住笑:“那不行,我名草有主了,您另谋高就。”


“选哪个?”明台低头问于曼丽。两个人的手还没分开,手机屏幕上淌着指尖上落下去的汗,手心手背贴在一起,黏腻的触感惊心动魄。

啊?于曼丽没反应过来,前后啊了两次。

“是实话实说叫了外卖,还是说我们在逛操场?”逛操场就是处对象的代名词,这基本上算句黑话,不过学生间也没人不明白的。

于曼丽耳根子一下通红,半天憋出一句,“我真的饿得不行了。”

明台听明白她的意思,吐了老长一口气跟着迂回:“谁想大中午跳操场……”

“……可要是汪曼春跟我大哥打小报告怎么办?”他明明心里有一把火开始蹿,又耐不住要自己给自己泼水。原是他挑的头,这会儿又耷拉了脑袋开始纠结:“还有你,你是王天风的重点观测对象,她见到疯子的时候说出去,岂不是更麻烦……”

“啰嗦。”于曼丽出声打断他。

她从他兜里抽出手来,因为知道心跳声马上要掩不住。自己鼓了莫大的勇气,然后兵败如山倒,于曼丽没来由地委屈又生气。

“我们认识那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知道你这么没胆子。”她说,“要跳操场明少自己去跳,难看死了,我不陪你。”

明台听见于曼丽的声音带着怒气,与其说是怒气,好像还有一场潮气差一点就要倾泻而出。于是他反手捉住了于曼丽的手腕,这次好像天塌下来都拉不开一样。

“你们两位同学在围墙这做什么呀?”汪曼春这时候慢悠悠晃过来,“哟这不是明台麽。”

于曼丽脸上扛不住,终于还是刷一下把明台的手抖开,结果更是欲盖弥彰的样子。

汪曼春嗤笑一声,望着明台看好戏:“陪女同学逛操场啊?让你大哥知道你高三还忙着谈恋爱,仔细你的皮。”

虽然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话被汪曼春直接了当的说明白还是太有冲击效果。于曼丽被这话震得不自觉躲开明台两步,但明台伸出手来,不动声色地把她护到自己身后去。

“曼春姐——”明台拉着长腔套近乎卖乖,像只小哈巴狗,“曼春姐,看在我从小把你当大嫂的份上,你罩我一回吧,别让我哥知道。”

汪曼春不知道是因为觉得他俩太有趣,还是被明台的花言巧语捧得没思路了,又或者是二者都有,脸上的笑收都收不住。

“去,在学校里谁是你大嫂。”汪曼春拿教鞭戳明台额头,“赶紧回去读书!”

“大嫂慢走!”明台整个人有点得意忘形,把汪曼春哄走的时候,还在她身后嬉皮笑脸地这么小声喊了一句。

于曼丽后来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可能是大脑过电了,她本来想说一句谢谢老师,说出来的却是被明台带跑偏的一句谢谢大嫂。

她站在明台背后,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

明台转过身来,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表情,像是无事发生一样晃了晃他的手机。

“走咯,吃饭去。”


*

明台避重就轻地三两句给郭骑云描绘了事情经过,也算是在王天风面前招一下供。说完他若无其事地扒拉了两口饭:“嘁,曼春姐还是转身就把我卖了。”

郭骑云的疑惑只是徒增,他问王天风:“汪老师既然打了小报告,您怎么没找他俩算账啊?”

王天风抬眼看他:“要算账那你得打头阵了。你和你们家李小凤,嗯?还要我往下说吗?”

郭骑云就收声了,埋头专心把饭粒数一遍。

“况且于曼丽和明台什么德性我不知道?像是我管得住似的。”王天风补了句,说得好像当事人不在场一样。

明台没法往下听了,觉得心里堵得慌,于曼丽就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手机,仿佛说的不是她的事,也让他无所适从。

“老师你就别瞎发挥了,让她男朋友听见,人家要不高兴的。”

“哦?”王天风挑了挑眉,“于曼丽交男朋友啦?”

于曼丽从手机世界里抬起头来,迎着王天风的死亡凝视,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嗯。”王天风耐人寻味地多看了她两秒。

“是长大了。”王老师淡淡地评价。


*

看完了老师,三个人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闲逛,走到图书馆门口,郭骑云说要进去翻翻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地图。自从大学那次去了西北以后,郭骑云就对荒野徒步和爬山露营这种活动陷入痴迷,明台和于曼丽笑他在中学图书馆能找到佘山地图就不错了,也还是前后跟着他进去打了个转。

学校的馆藏里介绍人文地理的书相对多一些,郭骑云挑挑拣拣,于曼丽在一边随手捞出一本图册,讲的是维也纳建筑史。她一打开就看入迷了。

“我一直好想去这里。”看书的人不由自主感叹了一句。

“来呗,”明台接过话头,“我大姐喜欢那里的森林,在郊外买了一间小房子,以前我常跟着她去奥地利过暑假的。维也纳附近我都熟,下次我带你去。”

其实于曼丽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下半句本来是“如果以后结了婚就去那度蜜月”,但明台这话拦在前面,她就只能把话吞进肚子里。

到底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她后来反复回想起那个画面,只觉得恼又委屈,挠心挠肺,又无人可说。

她早知道哪有那么容易,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不容易。


离开图书馆的时候,他们在操场前碰见一个人。那是个毫无预警的重逢,导致很长的几分钟里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明台和程锦云大约有一年多没见了,他只知道她随父母去了日本之后的生活好像很稳定。之前每日每日有说不完的话,分手后却也干净明快地断了联系。

分开的最初明台很难适应生活里少了一个人,他害怕孤独,但他觉得程锦云应该从来都不知道这点。可明台也清楚,爱本身就是孤独,而人生来想要爱、想要被爱,这就是别无选择的事。因此对于像一头扎进深海里一样付出感情,他其实总是恐惧。

明台看着程锦云站在不远处,嘴角带着一如既往的倔气,想起自己对她到底是像爱到海底深处那样爱过。可在那样没有氧气没有光都没有关系的感情里相处多少年,最终都逃不过缘分已尽短短四字,好像那一场狂恋不过是来证明他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最后是于曼丽先开口推了推明台:“人家难得从横滨回来,既然遇见了,去聊聊吧。”

她转身就拉着郭骑云往小卖部去,头也不回。


夕阳下明台和程锦云交谈的剪影是两个绒绒的光点,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表情。于曼丽背着他们的方向坐,嘴里叼着刚买的棒棒糖,要不是脸上妆化得讲究,说她是从这儿刚毕业的学生也骗得过去。郭骑云站在一边盯着她看,似笑非笑,于曼丽懂他的意思,自己开始不紧不慢地交代。

“是在复旦的时候的学长,那时候几面之缘,没想到去了美国以后还是我的学长,就自然而然这么处着了。”

“哦,是人家追的你?”郭骑云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

“有意见啊?”于曼丽瞪他,“我没这个让人追的资本吗?”

“那不是,论资本当然是你最有资本了。”郭骑云拿指节敲桌子开始数,“以前八班那个给你送暖水袋的,十二班那个当众表白的,十四班那个为了接近你来跟我称兄道弟的……我能写个单子都!主要是你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现在终于有一位勇者搞死恶龙得到公主了,我不得好奇一下啊。”

“你说谁是恶龙?”于曼丽觉得他莫名其妙。

“公主自己就是恶龙。就像青蛙王子那样,你得亲了青蛙才能得到王子,差不多意思。”郭骑云开始瞎扯淡。

于曼丽转了转眼睛:“恶龙如果不自己放弃抵抗,也没人能杀得死它吧。”

郭骑云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于是不安好心地抛了下一个问题。“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程锦云住在横滨的?我都不知道她具体是搬去哪里。”郭骑云这么好奇,是因为知道她俩是不可能互加微信的关系。

于曼丽顿了一下,含含混混地说:“是明台跟我讲的。”

明台当然没跟她主动说起过程锦云的近况,于曼丽也总不能告诉郭骑云是她自从大学的时候关注了明台女朋友的微博,就一直没有取关过。

于曼丽无法掩饰自己的不坦率,手上腿上的姿势换了好几轮。她索性不换了,直起身子来对郭骑云说:“你记不记得以前我问过你,喜欢一个人最久可以多久?”

郭骑云记得那一天。大一的时候他和于曼丽喜欢去高中常去的馆子撸串,于曼丽酒一喝多就没来由的伤心,也不是没来由,郭骑云知道那个该死的来由大概正在首都的某处潇洒人生。那晚上于曼丽喝到连满地的玻璃酒瓶都被熏得站不住了,咕噜咕噜到处滚。她趴下去又爬起来,就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郭骑云敷衍不了她,只好想了想说,喜欢到累了为止吧。

要是不会累呢?于曼丽红着眼。

那肯定是因为没有竭尽全力。郭骑云说,如果用尽全力的话,得不到半点回响的喜欢,是个人都要累的。一头撞上去,痛了就要停下,哪有活活这样把自己撞死的人?

于曼丽忽然就懂了。她知道自己是何止不想撞死,她连痛都不敢痛,才会苟延残喘这么久。

原来是我没有用尽全力喜欢你,所以很久很久都不会觉得累。

如果是这样,那恶龙什么时候才会放弃抵抗,把守城的路让出来呢?

大概是耐力战也终于耗到无力的那一天吧。


郭骑云对于曼丽居然还记得这件事感到神奇,他还以为那天她喝断片了,否则也听不到她问这种掏心窝子的话。

“那你记得我怎么回的吗?”本人其实都对那样琐碎的细节一片模糊。

于曼丽转过身看远方那两个绒绒的光点,忙着嚼碎棍子上最后一点糖渣,没有答话。


*

转了年郭骑云陪李小凤去美国参加一个商业活动,趁老婆忙得没空管他,郭骑云自己订了票跑去中部爬山。他怂恿明台一道去,明台一半好奇一半闲,趁周末就随便收拾了一下去丹佛找郭骑云碰头。因为仓促,也因为没什么经验,就没做好功课,两个人甚至都不知道半山腰上还积着雪。衣服没带够,装备不齐全,眼看爬了一半就得放弃。

但明台的性子一向是胆大心未必细,心不细的亏他吃了,胆大的精神还是要发挥到最后。本着“来都来了”这条世界通用旅游原则,明台和郭骑云往访客中心租了两件登山服,胆战心惊挑战自我继续向上爬。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才爬出不到两公里,雪灌进靴子,打湿裤脚,然后风一吹重新冻起来,郭骑云都觉得自己怕是要把两条腿交代在这里。为了保住腿,他们终于还是决定调头返程,没想走没几步山里突然下起雪来。

视野里纷纷扬扬的雪白,明台一脚没踩实,摔进了雪地,然后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身上的衣服被沾湿,脚大概是受了伤,雪的重量加上来,把本来就行动僵硬的身体压制得动弹不得。郭骑云也是第一次碰上这种状况,蹲下来试图拉明台起来,结果就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好在他的徒步经验多,心态比明台稳一大截,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借助工具总算咬咬牙站起身,路上有其他人经过,几个人合力把他们俩搀回了过夜的木屋。


劫后余生的雪夜里,好长时间里明台没能说出半句话。他一直想起躺在雪地里的几分钟,漫长得如同时间也像雪一般冰冻。郭骑云坐在暖气口给李小凤打了个很长的电话,明台点了一根烟,然后又是一根,抽到第五根的时候郭骑云的电话打完了,回头问他说你怎么不打一个。

“给谁打?”明台问郭骑云,问得怅然若失。

“家里啊!”郭骑云伸手推了他一把,好像要把他的身体和魂推回到一起去。

“说我刚刚差点在雪地里被冻死了,现在好想回到温暖的家?想让我姐犯心脏病吗?”明台摇摇头,“不行,这会吓死他们的。”

“我看你自己已经被吓死了。”郭骑云发现明台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

明台从床上爬起来,抓了条毛巾开始擦头发。“刚才大概是我四岁以后离死最近的一次,”他掐掉另一只手上的烟,“郭骑云,刚才我们差点就动不了的那几分钟,你是不是想起李小凤了。所以才给她打了电话吧。”

郭骑云承认,那个瞬间他跑了几秒的人生走马灯,现在想想才是一身虚汗。

“你知道我那时候躺在雪里,想到我们俩万一要永远躺在这,脑子里在想什么吗?我想我姐我哥一定会很伤心,然后就想,不知道于曼丽知道了会不会很难过。”

郭骑云叹息一声,忍不住还是问出口:“明台,咱们俩过了今天就算是生死之交了,生死之交问你一句实话好了。那时候你明明就是喜欢的吧,后来怎么就……?”


在那个差一点就死过一回的夜晚,明台忽然想起了程锦云对他说的一些话。在返校那天意外重逢的夕阳里,程锦云对他说,不要害怕。


“其实我高一的时候就很喜欢你了,你不知道吧。”他们走在风中,程锦云侧脸的表情舒展又明亮,“我努力不让你看出来,所以后来也一直对你冷冰冰的,要问为什么的话,是因为我一开始就觉得咱们肯定不合适,人生的方向就不在一处,你看,最后果然是因为这个分开。

“不过我不会后悔,不后悔当时选择鼓起勇气试一试。至少这五年里,我们成为过彼此的慰藉。哪怕我觉得我不如你的朋友们了解你,大概也是因为你虽然对我很好,可是其实从来没有对我真正敞开内心。明台,我知道你不是怕别人了解你,是怕一旦有人真正走近你,自己就会变得患得患失。你失去过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远记得那种痛苦,所以宁可没有真的拥有过,也不想让自己毫无保留。

“可是明台,不要害怕。”那个和他一起走过长长五年的人对他说,“有一天很老了,回头想一想,发现自己因为害怕失去,结果从来没有拥有过,不委屈吗?”


有水滴打湿在床面上,大概是头发上没擦干的水,停也停不住。

为什么这么委屈呢。为什么这么害怕呢。为什么这么痛苦呢。

虽然无数次的躲避,对别人和对自己千万回地辩解。郭骑云,我承认。我知道了,我承认。

于曼丽。

那时候明明是,到最后终究是,是我在喜欢你。


*

陷在大雪里时有那么几分钟,郭骑云和明台并排躺在地上,躺了有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两个人肩部以下都是僵的,只能转过头你看我我看你——死前最后的画面如果是这样的,双方都认为基本上这二十几年相当于白活。

但这个画面是似曾相识的,郭骑云在那晚的后来才想起那样的熟悉感来自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那件事情的结果也是这样,他和明台并排躺在地上,谁都没力气爬起来,只能瞪着眼珠子看着对方狼狈的脸。


事情发生在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班考试之后,那时候明台和于曼丽还在一个班里,郭骑云在他们俩隔壁,于是考场也就紧挨着。考完最后一科物理,一群人挤在走廊上对答案,其中就有他们三个。

“疯子真的是有毛病!”于曼丽破天荒地在发脾气,仔细一看更是了不得,眼眶里一片潮气。她那性子一向大事小事关我屁事,情绪到这个状态属于罕见。

吓得郭骑云赶紧嘘寒问暖:“老师又怎么了?把咱们曼丽委屈的!”

明台双手插兜站在一边,跟着气乎乎的:“别提了,于曼丽选择最后一道大题没算完,打铃了不交卷在那奋笔疾书。王天风就笑眯眯地站在她边上等着她算,等她好不容易算完了,还夸人思路清晰解得很完美,结果呢,不准她填答案就把答题卡收走了。这不是耍她吗!”

“这……”郭骑云面露难色,“老师也没错啊。都打铃了你才写完,不能让你填上才是道理。”

于是下一秒就收获了两双白眼。

“这是分班考啊!一道多选有十分!我考不上实验班怎么办!”于曼丽说着说着眼泪还是滴下来,手上把校服下摆都捏皱了。明台拍着她的背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一直说未必未必。但郭骑云和他都知道,于曼丽的理科最弱还非要读理,少了这十分,本来就悬的事情更是悬得不行。


事情原本也就这么过去了,郭骑云没想到的是,下午他去办公室帮王天风整理试卷的时候,撞上了明台。

“你在老师桌子前面鬼鬼祟祟的干嘛?”

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明台手里一只2B铅笔啪嗒一下掉在台面上,滚落的地方摊着的是一堆准备过机的答题卡。郭骑云感觉自己都听见了脑子里啪嗒一声弦绷的声音,拽起明台就扯进办公室外面的角落里。

“你胆大上天了吗到办公室改答案?”他作为物理课代表的正义感冲上云端,“你都回回年段前五了,还争这一点有意思?”

明台一脸欲言又止,郭骑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是来帮于曼丽填最后那题的答案?你们俩疯了?!”

“嘘!小点声!”明台看郭骑云那嗓门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直接伸手盖他的嘴,“于曼丽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不知道这是作弊吗!”

“也不太算吧!她又不是不会,就是算得慢了点,算都算对了!分班这么重要我觉得没必要在这种细节上……”

话没说完,郭骑云一手已经把他狠狠搡出去。郭骑云实在是太气了,气得好像全身的血都在倒流,他的朋友,他最看重的朋友,居然能干出这么蠢的事情。

“你有没有点原则!你妈没教过你什么叫诚实啊?”他冲明台吼。


郭骑云并不知道他自己说出的是一句什么样的话,而那句话像原子弹一样在明台心口爆炸。随之而来的核爆反应就是一记让郭骑云很长时间都觉得莫名其妙又不可思议的拳头,那一拳直直地砸在他颧骨上。

郭骑云年少的时候和太多人干过架,干架让他留级,干架也让他捞到了老婆。尝到了最大的苦头和最大的甜头之后,郭骑云曾经对着李小凤发过誓,说从今往后再也不跟别人打架了。没想到最后还是破了一次例,更没想到那个例外是他最好的朋友明台,而例外的起因,则是另一个最好的朋友于曼丽。


那一架到最后都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郭骑云不愿意说出去的原因首先还是为了保护他们俩,其次是他实在不愿意承认他干架生涯那战无不胜的辉煌记录居然断送在明台这个想作弊的垃圾手上。


“我欠你一句对不起,”郭骑云握着从自动贩卖机里搜刮出来的最后的热可可,另一手夹着明台给的烟说,“虽然那时候还不知道你妈的事情,但我说了那话的确是欠揍。”

“说什么呢,那次百分百是我的问题。”明台摆手,像要挥散空气里那些不堪回首的回忆,“而且我还蠢。王天风明知道于曼丽少写一题,我要是替她写了答案,疯子立马就得发现,还不是害死她。最重要的是我明明了解于曼丽,如果真因为那样让她进了实验班,她这辈子就都不会再跟我说话。”明台想起这事觉得实在好笑,却笑得发苦。“我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还不是因为于曼丽一哭,你就慌了。”郭骑云也笑起来。

窗外的积雪越堆越厚,像封存过去的闸门一旦打开就拧不住。但终究往事不可追,他们的话题最终还是停在了某处,怕在这样的雪夜里变得太过感伤。


*

明台回学校之前郭骑云把他送到机场,问了他之后准备怎么办。明台知道他说的是和于曼丽的事,含含糊糊说找机会和她谈谈。至于找什么样的机会,他也不知道,或许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他也清楚。于曼丽现在过得那么平静,而他已经不是她平静的一部分。他要是跑去把话说尽,不过是把自己的问题扔给她,明台自己都觉得这样也太卑鄙。


但世界的运转从来不等待任何一个人的微小进程。明台在他小小世界里的小小烦恼,忽然在某一个早上被一个地球另一端的电话打断。

明氏集团陷入内幕操作和贿赂风波的丑闻在一天后就全网铺天盖地,明镜在大学任教的两个弟弟暂且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但她自己作为公司法人,在被匿名举报之后就被检察院传唤调查。

整件事来得叫人措手不及,明明前不久还有分析说明氏正在做空汪芙蕖手上各大产业的股票,让业界都很是看好明镜接下来几年的成绩。两件事情连在一起显得很蹊跷,但人们也未必想要深究真相。除了手上持有明氏股票的股民,其他人几乎要把这件政经新闻变成娱乐头条来看待,而明台终究被卷入了这次是非之中。


于曼丽很快在朋友圈里看到了各种关于明家和明台的文章。抑或是他们和汪家的恩怨情仇,又或是明家三个单身汉曾有国民女婿这种头衔的八卦,连明台被收养的往事也被扒得七七八八,但所谓真相不过是不知道哪来的知情人士对他生活毫无根据的揣测。到后来甚至有狗仔专门飞到美国,拍到明台一个人喝醉酒的照片。于曼丽在客厅里来回走,一晚上把分享这些毒害花边的点头之交统统拉黑,在那间隙中她给明台打了十几个电话,却没有一个得到回应。

她去找郭骑云,但郭骑云那里也没有半点明台的消息。于曼丽才发现,她和明台彼此交付了一切过去,一切秘密,一切最贴己的隐秘思绪,可就是因为他们只有彼此,容不下其他人,也不需要其他人,所以一旦有一方切断了联系,就根本无迹可寻。

她心底泛起最深刻的恐慌,好像她丢掉的不是明台,而是把曾经托付给他的,自己的某些部分也一起搞丢了。


*

明台的门铃响了第五次的时候,他还在怀疑是哪家媒体找上门来骚扰,直到于曼丽的声音从门的另一端传过来,他甚至要以为那是自己日有所思的幻听。

窗外下猫下狗的大雨伴着电闪雷鸣,于曼丽打了伞,还是从裤脚往上湿到膝盖,发丝里滴着水,像一只无助的猫一样等在他的门口。明台打开门,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出口的第一句话结果是责怪。

“你跑来做什么?最近好多记者在我公寓外面,都扛着镜头等着,还有雨这么大——”

“雨这么大,外面除了我还会有谁,”于曼丽把像是从哈德逊河里刚捞上来的伞丢在明台脚下,“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明台被于曼丽劈头盖脸的怒气震得一愣,他呆在那里,端详着她因为盛怒而起伏的表情,随后他很快意识到,打湿她脸颊的不仅仅是窗外的雨水而已。

“你阿诚哥给我打电话了,说家里联系不上你……郭骑云也找不到你,我要在他们写的根本不是你的新闻里才能看到你……我都不知道还能找谁才能知道你到底怎么样了……”于曼丽仰头看着他,抽泣一声接一声,根本刹不住,薄薄的肩膀跟着像风中的蝶翼一样打颤。

明台一瞬间鼻子一酸,又好像被人往心口上砸了一大块石头。一腔的酸和疼,让他难受得几乎弯下腰去。

于是他伸出手把于曼丽拥进怀里,怀抱里的人像块冰一样一动不动,冷得烫人,明台只能把她再捂紧一些。于曼丽的手攥在他肩上,渐渐越攥越紧,最后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明台,我好担心你,”明台听见她说,“昨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抚着她的背,像他们年少时每一次,她哭起来他就心神不宁。

“别怕,曼丽。”他说。

“别怕,我在呢。”


*

这么长时间来,外面的长枪短炮并不是没有戳到明台面前过,即使明镜和明楼三番两次被娱记气得恨不得把明台塞进象牙塔里,但本来越是密不透风的墙,就越让人有打破的冲动。这回连续几天来自媒体的正面围攻让明台太难招架,其中有在地的华人报纸,也有千里迢迢从国内飞来守一手消息的记者,24小时被所谓的采访电话追根究底,明台觉得自己离情绪崩溃大概就差一根头发粗的线。

他的邮箱和手机以前找房子住的时候在留学生论坛留过,要被找到也着实容易,他索性就把所有通讯手段都断了。学校一时也去不了,更何况不知道是哪几个同校的混蛋给记者卖了不少他的小料。明台感觉自己从头到脚被泼了一身水,水脏得叫他作呕,一颗心凉到要结冰。


中间两次明台试图给家里打过电话,都没有人接。最令他恐慌的不是其他,而是他居然是从别人嘴里知道自己姐姐出了事。这一切没有任何预兆,不知道是哥哥们为了保护他,还是他们也被打得措手不及。

在那手足无措的七十二个小时里,明台孤独得像汪洋中心孤单漂流的一座小岛,而于曼丽的手机号成了海面上唯一的日出朝霞。

他反反复复地在心里默背那十个数字,像捧着天上落下的星星。

但最终,他情愿把星星送回远方。


*

于曼丽哭完一场,平静下来以后窘迫得能马上从雨里游泳逃走,该被安慰的人居然反过来安慰了她。明台看起来镇定,但她太了解这个人了,屋子里的蛛丝马迹全部剥落出他最近生活的样貌。地上的酒瓶七零八落,垃圾桶里几乎是空的,冰箱打开只有一把菠菜,一块奶酪和一罐华而不实的鱼子酱。灶上清汤白水煮过一把阳春面,坨得不成样子,他大概是没吃下去。

她找了个垃圾袋,开始收拾起啤酒罐,又把给面倒了,翻箱倒柜想变出点能填肚子的,结果真的什么也找不出来。冰箱上面有一摞外卖单,但看着外头的雨势只能再等等,到最后于曼丽还是切了点奶酪,在地上捞了瓶还没见底的红酒。明台盘腿正坐在地毯上看笔记本屏幕,两个人对着一个瓶子吹了几口。

笔电上满是合同文件,于曼丽侧头看见客厅的角落里有个行李箱摊得凌乱。

“你不会是要回家吧?”

明台静静地嗯了一声:“我不能在这置身事外。家里需要我。”

“你家里现在不需要你。”于曼丽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就是来告诉你这句话的……你哥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回去,说你是什么子公司的法人代表,要是回国了也要被叫去接受调查,事情只会越闹越大。”

明台拎着酒瓶,眼底突然暗得毫无光亮。

“阿诚哥说的?说他们不需要我?”

于曼丽愣了一下,忙蹲下去抓他的手:“不是这个意思。明台,你哥说这回是被别人陷害报复,实际不会有什么大事,你姐姐很快就会回家,就是这段日子股价不会太好看,他们会替你大姐处理的。你要好好的,自己一个人也别让大家担心。”

明台抬起头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任由于曼丽的手这样握着他的。他看了她好久,看到于曼丽心里开始跟着下起倾盆大雨,然后才听到他喃喃问:“我怎么就变成自己一个人了啊,于曼丽。”

于曼丽的膝盖跪在地毯上,用几乎哀求的声音对他说:“你别这么想……你还有朋友的啊,我很想你,郭骑云很挂念你,你需要我们的时候随时说一声,好不好?”


明台手里的红酒瓶忽然掉下去,在地毯上砸出闷声一响,酒渍开出了一朵氤氲又悲伤的花。数百千计的借口理由,多年筑起的壁垒防线,原来全数决堤瓦解只需要这样一个瞬间。

他反手拖住了于曼丽的手腕,整个人突然坐起,没预警地向她靠去。

“曼丽啊……”他的嗓音湿漉漉的,就像淋过窗外的风雨一样,“……我需要你。”


明台的手很用力,基本是锢住了于曼丽的行动,她被他这一系列举动僵得生理性的无法动弹。但在最后的刹那,于曼丽还是转开了脸,那个将将落在嘴唇上的亲吻就这样被躲开。

一滴泪顺着她的侧脸滑下来,洇在酒红色的花蕊中央。

于曼丽半跪起来,明台以为她要走,一下子就慌了,可她只是挣开了他的手,然后叹了一口很长的气。在那声叹息之中,于曼丽的手指摩挲过明台的眉眼,拂过他在失去母亲的那场儿时意外里留下的疤痕,她就这样捧着这张她爱过的,爱着的,不知道何时才会停止爱下去的面容。

冰凉的嘴唇轻轻贴在明台的额头上,这个用过往那么多年的痛苦和爱意化成温柔的吻,是于曼丽与自己最后的和解与诀别。

“明台,”她的声音发着颤,可嘴角却弯着笑容,“疯子说我长大了,只有我知道,我还没有。我从来没有长大过,我的人生因为遇见你,好像永远停在十六岁。十六岁的我拥有你,你拥有我,我真的好希望这一切从来没变过……”

“但是啊,明台…”她的手擦干他陪着一同落下的眼泪。

高中毕业旅行,在九份的那天晚上,明台陪于曼丽看了旅馆电视上的电影点播,那时他们看的是《千与千寻》。在这个奇怪的夜晚里,于曼丽想起了那个故事。故事里的人是那么勇敢,真的再没有回过头。

“我们都该长大了。”她轻声说,“往前走吧,不要再回头了。”


*

外头的雨水丝毫没有息止的迹象,两个人之间的沉默在秒针跳动的声响里蔓延,就像他们经年累月来彼此透明的秘密一样,只要没有缺口,就狠了心要这样耗下去。

于曼丽是先转开的那一个。她放开明台拉住她的手的瞬间,觉得像是要把这一辈子最爱的那朵花,送还给这个大千世界。

许多年前,海海人生,狂风暴雨,是同一个人握住了这只手,而终于风平浪静,于曼丽想,自己该将他送回人海里,送回天地辽阔,还彼此自由。

于曼丽拿走了倒在地上的红酒瓶,那片地毯上的酒渍被她用几张厨房纸巾潦草盖住。明台的视线跟着她收拾房子的身影四处奔忙,人却动弹不得。

“你哥哥们很担心你。”于曼丽换了一次纸巾,又翻箱倒柜地找家里有没有去污剂,好像哪怕那个当口就世界末日了,都没有先把地毯搞干净来得急迫。她边忙碌边看似自然地说:“想办法联络他们一次吧。我过来是替明诚哥确认一下你没事,也差不多该走了。”

明台觉得自己的心脏像被人攥在手里挤一样,胸腔里头被揪住,闷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挣扎了一会儿,差点都来不及在于曼丽开门之前抓住她。

可是抓住她又该说什么呢?明台意识到往后种种都无法细想,而最该死的是他们之所以走到今天,或许就是因为往前种种都不该细想。他用千万种逻辑摸索跟于曼丽之间最合适的距离,以为可以不近到彼此伤害,不远到彼此疏离,而结果他们却是因为不能更靠近才选择疏离,又无法走开更远只能互相伤害。

“雨还没停呢。”

最后明台只能这样说。他拉着于曼丽的手臂,听见窗外刮风下雨的声音像谁哭得抽不上气一样。“雨还没停,再等一会,好不好?”

于曼丽拎着淌水的长伞,想起他们俩最好的那些年,在梅雨季节他们分享过无数个等雨等到放晴的屋檐。甚至有一回不记得从什么活动结束顺道一同走回家,明台和程锦云约好之后两人吃晚饭,可傍晚突然下起大雨,于曼丽就陪明台在天桥边等阵雨停下。程锦云在电话里说等雨小一点再见面,在天桥另一边等他来,于是明台和于曼丽就站在天桥边的店铺里,一人嗦一根冰棍看雨幕,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天色阴森森的,少年少女把冰棒棍子叼出了烟屁股的架势,看看互相得意忘形的面孔笑得荒唐。雨很快停下,可是他们没有很快分开,明台没说要走,于曼丽没催他赴约,好像都不记得还有人在桥的另一边等待。

那个一去不返的夏天的确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再也不该回来了。那时的自己如此贪婪又卑鄙,甚至因为从程锦云那里偷来一点他们久违的独处而暗自窃喜,于曼丽因此是那么厌恶自己,但是对这样阴暗的内心毫无办法,像被勒住咽喉一样,她只能对明台的笑容屈服。

他也有错,他们都错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全都错了?

于曼丽低着头,双眼盯着脚下的地毯被伞上的水渐渐打湿,好像今天就是要跟地毯死磕过不去。明台等不到她的回答,重复叫于曼丽的名字,她其实听见了,人是在这里的,但魂没有。

“你要走都不看着我说再见吗?”明台问她,语气委屈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从被避开的那个吻之后,于曼丽都没办法再抬头看他的眼睛。明台心里不安,他知道于曼丽这次如果走了就是真的走了,可他好像也知道,自己这次再留不住她。

“于曼丽,”明台一直喊,架势上丝毫不准备妥协,可话讲出口又低到地底去了,听着叫人心软。“你再看我一眼。”

于曼丽的心就算是铁打的都得被他烧化,等她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都因为忍住眼泪而红得发疼。

“我不是自己来的,明台。”于曼丽挤出了一个微凉的笑容,然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江澈在等我,你知道的。”

明台愣了愣,没自觉地嗯了一声,眼里的坚持一下就散了。

嗯。我知道的。


*

在他们的年纪还小一点的时候,明台曾经叫于曼丽答应他一件事。要求的起因是郭骑云和于曼丽合起伙来,在玩桌游的时候骗了他一次。明台是玩那游戏的传说级王者,却因为无条件信了这两个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把他给气得三四天没跟郭骑云说一句话。郭骑云私底下找于曼丽抱怨,讲明台这人,朱门大院的子弟,气度居然比狗洞还狭窄。于曼丽苦笑,说她知道明台是怎么想的。

“要是连我都骗他,他还能信谁呢?”于曼丽说。

郭骑云就觉得自己冤透了,明显这是明台没敢往于曼丽身上撒气,转个方向倒他身上了。郭骑云心里苦,课间食堂给明台刷了个鸡腿才摆平这次矛盾。于曼丽心里也不是不明白,晚自习下课破天荒去明台班级堵人,要跟他道歉。

明台班上的起哄声能传到整个年段,于曼丽伸手就把明台拽进楼道里,明台被她一扯,长腿三两步蹬上去几个台阶,站在高处听她绷着一张脸说对不起。隔壁教室的白光灯泛过来,照在明台似笑非笑的嘴角上。

不过等他开口的时候,话又说得十分严肃。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原谅你。”

于曼丽心跳得都快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说没有想入非非胡思乱想是绝没可能的,但理智上她又知道,这种期待才是真的绝没可能,于是也挺严肃的把他接下来的话听了进去。


“以后你不准骗我。”

于曼丽听完这几个字都傻了:“就这样?”

“就这样?”明台复述她的问句,哭笑不得。“我说,这个要求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反正我答应你,不管难还是简单。”于曼丽说。

明台就没再接茬,他们这样一高一低对视了几秒,像写了契约画了押一样。


那之后于曼丽恪守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就连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也是一样。

她站在明台公寓的电梯里闪神,楼层键都没顾上按。电梯悬在十几层的高空,像她整颗心悬得发堵。于曼丽想,她只不过是没把话说全,并不算是在骗他。

而到这一刻还想着坚持约定才是在骗自己,但于曼丽在那个瞬间并没有想到。


在大雨落下之前,于曼丽是和江澈待在一起的。江澈看见她反复给明台和郭骑云发消息,看见她半夜惊醒然后蹲在客厅的角落回上海打来的电话,看见她辗转反侧,看见她六神无主,看见她展露出一切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慌乱模样。

她在衣橱里找外套要出门的时候,江澈突然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开车送你去?”

于曼丽停在门口,看江澈坐在那里,一双眼装着早已了然于心的透彻,根本无话可答。

“因为你做不到,让我送你去见明台,因为会觉得愧疚。”江澈坐在沙发里,低着眼帮她回答。

“对不起……”于曼丽张了张嘴,只能说这几个字。

江澈起身拿了车钥匙,自嘲地笑笑:“这恰恰是我最不想听到的答案。曼丽,你要是反驳我一下也好啊。”


接近纽黑文的高速上渐渐布满乌云,雨水开始在挡风玻璃上击出更加破碎的花。雨刷越打越快,车速却跟着红色的车潮慢下来。他们被完全堵住的时候,江澈才叹口气,说出于曼丽提了分手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追你的时候,你一直拒绝我,一开始我以为你是找借口打发我呢,后来你倒开始偶尔跟我说起和某个人的事情,虽然不多,但听完我就觉得,完了江澈,你肯定比不过这个家伙。可后来我们俩又在美国遇上了,我想,也许呢,也许你跟那个人注定无缘,和我注定有缘呢?

那天感恩节你说明台要来家里吃饭,我心里一下感觉,就是这个家伙。所以我小气得很,一开始连话都不愿意跟他多说一句。但聊天时听说他是北大毕业,从来没在香港待过,一下又不确定了。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特别没意思。趁你去切水果,结果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他,问你们高中同学里有谁是跟你一起去港大读的书。他说他不知道,我说因为你们俩关系好,还以为你会认识这个人。他反问我什么人,我就告诉他了,我说是你以前告诉我的,是为了和某个人待在一起才去的香港。

那时候他的表情就突然变了。就是那个时候我也懂了,可是我还是想试试。”

江澈侧过头来,望着于曼丽说:“我以为一直和一个人在一起,付出足够多,对她足够好,总有一天会得到回应。”

于曼丽忽然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埋下头在副驾上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小的团,膝盖之间有哭声隐隐传出来。

江澈听见她在抽泣间断断续续地小声说:“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可不是这样的……”

她来回哭着同一句话。

“不是这样的。”


*

说怨恨也不是没有过,但于曼丽总是很小心,不愿自己陷入这样的情绪里。她知道这种苗头一旦烧起来就是要燎成漫山遍野的大火,要翻来覆去地清算他对自己的每一次亏欠,结果就是忘记那双伸来的手曾经是如何在深渊前拉住自己,又如何牵着她才能一路走到今天这个地方。

而说到底,又能怪他什么呢?

他只不过是没有喜欢自己,没有选择自己而已。


于曼丽魔怔地站在电梯里,到这时候她才开始试图厘清这一晚明台的举动。脑子里捣糨糊一样,事情根本不经想,一想心口就像浸了醋,酸得直掉泪。于曼丽哭累了,一天下来人在雨水和泪水里都能给泡发,心上也起了皱。手机上这时候收到江澈的简讯,句子不带情绪,只平平淡淡问今天晚上回不回纽约。背后的话太刺耳了,对他对自己都是,于曼丽握着手机,仰了仰脑袋,恨不得可以永远锁在这台电梯里。

磨蹭了半天之后,于曼丽才总算按下G层,可电梯一停,门一开,她就呆住了。

明台人在大堂里,喘着气像魂丢了一样到处张望。于曼丽脑子开始发昏,居然退后一步,死命要把电梯门给按上。但她还是逃不掉被明台发现,两个人隔着往里收的电梯门愣怔望了几秒,然后明台像一头小狮子一样冲了过来,把他自己也跟着关进电梯,拿手随便拍了一个高楼层的按键。

电梯开始向上走,于曼丽慌手慌脚转身收拾脸上的水。“你怎么下来了?”她努力用正常的声音发问,可还是把一个局促的背影暴露给他。

明台把句尾的“了”听成了“的”,边喘边说:“我以为你早就坐电梯下来了,直接跑了另一头的楼梯……”

于曼丽就怂了,连问他下来干嘛都不敢问。她把自己掩在角落里,匆匆解释说:“刚在电梯里跟江澈发信息,忘记按楼层了。”

明台不知道是发什么病,听了她这话也没反应,只是从胸口呼了一口很长的气,两步走过去并排和她靠在电梯的栏杆上。

“你那时候为什么没告诉我?”他看着前面的虚空发问。

于曼丽害怕明台一切以为什么起头的问题,因为他如果把她的心一层一层剥开,从里到外,在所有问题上,都只能看到同样的答案。

这些要了命的喜悦痛苦,奋不顾身的冲动选择,无法自拔的自我感动,所有瞬间和点滴都是关于你。我要如何开口让你知道,让你看见我把自尊扔进泥里,把原则抛在脑后,把对错视若无睹,让我把自己的命门交到你的手上任你拿捏反复?

她于是没有接话。根本没有办法接话。

“你去香港的理由,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明台继续问,口气却只是淡然。

于曼丽明白这次躲是躲不掉了,他追下来原来就是为了要这个答案。但他未必是真的想知道当初如果,只不过是这个问题像虫子一样钻进他心里,一天天在啃食他的好奇。可是问题的答案早就过期了,过期的药治不好他俩的病,还会躺在垃圾桶里嘲笑曾经有过的微薄希望——这比从来都不知道它的存在还悲哀百倍。

“你不是一直都清楚我报了香港的志愿吗?还要告诉你什么呢?”于曼丽心里忽然来气,抬起头拿眼神质问明台。

“那不一样。”明台转过来对上她的眼睛,“有区别的,于曼丽。”

“有什么区别?”于曼丽问得好悲凉:“你会和我走吗?会吗?不是你说的吗,人生的岔路上为了另外一个人做决定傻得不行?我以为我傻逼就够了,郭骑云傻逼就够了,可是说这话的人呢,到最后还不是一点没犹豫,说去北京就去北京?”

于曼丽把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她想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她和明台被囚在这小小的电梯里,不得不去面对两个人之间那本厚得捧不住的旧账。不管怎么翻怎么算,都是刀剐进骨血里一样疼,话免不了要用最难堪刺人的方式说出口。而在那扇门再次打开之前,他们谁也逃不掉。

何止是浑身湿淋淋的,简直是血淋淋的,于曼丽想,现在站在明台面前的自己,好像恨不得要把这些年来因为他受过的伤一道道掀出来让他看一看。

“你现在问我这些有什么意义?”一旦拧开了阀门就收不住心底的委屈,可于曼丽的语气还是收敛,她站在明台身边,一字一句说的好像是和他俩都无关的事情。

“你和程锦云分手的时候,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她可能要走,你又没有信心能留住她,可你讨厌被扔下,所以干脆做先离开的那一个。”她顿了顿,像是不喘息一下就要疼得无法继续下去。

“现在也一样,”于曼丽说,“我要走了,你来留我,是吃定我到头来不会离开你。明台,你真的自私透顶。”

明台两手撑在身后的栏杆上,想反驳些什么,却哑口无言。他想起这就是他曾经害怕的——被于曼丽透彻了解,让她看透自己的不好和不安,然后在亲密关系里因为太过亲密而受伤。因为她一直是这样的,美丽又孤傲,绝崖上凛然盛开的蔷薇,只是她的柔软好像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以至于明台一直会忘记,她原本是这样一朵带刺的花。

而她为他藏起刺的这些年,原来都疼在看不见的血肉里。

“凭什么呢?”于曼丽转开眼说,“太不公平了……可我每次都还是把埋怨你的念头压下来,毕竟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你忐忑。”

电梯在这时候到了那个漫无目的的楼层,门打开以后外面的楼道闪着白花花的光,忽明忽灭好是刺眼,激得明台眼眶发酸。他伸出手去,想要碰碰于曼丽的肩膀。他有很多话要说,可不管怎么酝酿,都不知道要怎么组织语言。

他和于曼丽走过了心照不宣的十年,到底是因为过于了解对方,还是因为根本不了解对方,才至于最终到如此一步?

人在咫尺,相隔万里。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离她这么远过。

他想告诉她是他错了,想告诉她是他自私懦弱,想告诉她十六岁的夏天在那条终点线前,他是怀着怎样的一颗心等过她。

还想告诉她,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过去,他还是走回了那条线面前,那颗心原来没有变,原来是一直他没有明白。


可是于曼丽好像无需他说什么。明台只望了她短短一瞬,就知道她都已经了然于心。

于曼丽冲他摇了摇头,然后探起身来重新按下了去往地面的楼层按键。

“明台,你知道的吧,我是真的很爱你。”电梯匀速下坠,于曼丽慢慢地挽住了明台的手臂,把小小的侧脸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依偎满是告别的意味,明台忽然这样意识到。因为上一次他们像两只刺猬互相取暖一样的靠在一起的时候,她说,总有一天他们是要分开。

“可我真的好累了。”

于曼丽说得很轻,但这句话沉得足够砸进他们心底。她那样平静又勇敢,温柔又决绝,于是那个瞬间,明台看见了结局的隐约轮廓。像一片浮在空中的白羽,在透明尘埃中缓缓落定,阳光干燥温热,没有哪一阵风会舍得再去动摇这一刻的宁静。

“我留不住你了对吗?”明台喃喃说,“我宁可就做全世界最自私透顶的混蛋,如果能把你留下来也好。可是我不能这样做。” 

于曼丽仰头望他,那双眼里盛着世上最纯粹彻底的感情,让明台感到温暖又悲伤。 

“都会好起来的,你的以后一定会很好的。”她说。

“那我们呢?”明台张了张嘴,无声息地问着空气。但空气里并没有任何回答。


*

于曼丽不让明台送她出电梯门,说担心外面真有记者,让他最近谨慎一些少露面为好。

明台顶着开门键,看见于曼丽一步步走远。流着眼泪坚决不再回头这种戏码是没有的,于曼丽边走边回过头来望着他挥手,仿佛这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短暂离别。下一个春天,下一个夏天,好像随便哪一个季节循环而至,他们都会再因为花开花落的理由而重新相逢。

“于曼丽,”最后的最后明台还是忍不住叫住她。他嗫喏了几秒,然后说:“谢谢你,今天过来看我。”

于曼丽停下脚步,背对着外面的车影霓虹和疾风夜雨,神色柔软得要命。

她突然笑了,远远地对他喊起来:“我也谢谢你,明台。”

谢谢你,所有的全部。

你终究是我最美的一场梦,照亮我夜里张牙舞爪的角落,赐予我无所畏惧的决心,带给我遥不可及的远方,成为我辗转反侧的依恋,和与之相伴的一切喜怒哀乐。


曾经拥有你,此刻拥有你,我已然对命运充满无限感激。


雨已经小了很多,滴滴答答地打在地面上,于曼丽在公寓楼外的屋檐下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场雨就算不停下也不再要紧了。

水洼里倒映着城市的五光十色,明明灭灭,像朦胧的萤火。于曼丽撑起伞,终于走入了没有明台的雨中。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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